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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張好紙的故事

Updated: Dec 10, 2018

一九七八年八月,在海外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後,張大千決定回臺灣定居。  當時物力維艱,張大千苦於沒有好紙可用,江兆申老師時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,和張大千自成莫逆之交,因而想辦法解決張大千用紙的困難。 江老師親自開了做紙的材料、工序,到日本找人訂做。做紙的老先生是位人間國寶,除非訂製的人身分地相當,等閒不肯輕易動手。 人間國寶派人到臺灣打聽,才知道江老師竟然是故宮副院長,而且本身就是書畫篆刻大師,自然沒有推辭的理由。 日本的人間國寶也很慎重,先小量製作,兩次專程到臺灣請江老師試用,認可後才正式動工生產。 於是這才有了書畫收藏鑑賞界都知道的,張大千和江兆申晚年精品中特有的,印有「大風堂」或「靈漚館」浮水印的名貴紙張;江兆申老師自己的紙背後,並用上品朱砂印著「靈漚館精製純三椏羅紋宣」、「靈漚館精製楮皮仿宋羅紋宣」。 從一九九一到一九九六,在我跟隨江老師的五年時間中,這樣的紙,即使是江老師自己,也很捨不得用,而但凡使用,則必然是江氏作品中的精品。  同樣的筆法,在特別好的紙張上,會散發出不同的驚人魅力。紙張的好壞對書畫作品的影響之大,由此可見。 江老師過世後,靈漚館弟子平均分得幾張江老師留下來的靈漚館精製羅紋宣,十幾年來,我數度想用這張紙畫畫,但總是拿出來欣賞半天,最後又原封不動的收藏起來,實在捨不得。  雖然捨不得用,我卻把三款靈漚館精製羅紋宣各一種,送給了兩位做紙的朋友──王國財和黃煥彰。 我的想法是,靈漚館精製羅紋宣用完就沒有了,而且也只有靈漚館弟子才有,如果王國財和黃煥彰可以做出同樣、甚至更好的紙來,對所有的書畫家來說,才是解決找不到、買不到好紙的方法。 國財兄當時在林試所上班,主要的工作就是研究手工紙。限於人力,只能少量製作,加上實驗所需,常常要變換製作條件,以便測試紙張在材料、製作工法、添加物等各方面所產生的影響,加上他只是研究,並不生產,所以只有少數朋友有幸得到幾張試用。 至於紙張的大量生產,我還是寄望廣興紙寮的黃煥彰。畢竟他有完善的工廠、眾多師傅和行銷管道。 二○○一年,煥彰兄送給我上千張他做的各式紙張,其中就有幾款羅紋,雖然不是夢寐以求的那種材質,但也相當不錯。我當時就建議他,實在應該想辦法再做出精製的楮皮仿宋羅紋。  我知道,要做出楮皮仿宋羅紋不是說做就做,江兆申老師當年用什麼配方也不清楚,所以只能等待,更或許,這個願望永遠無法實現。 不過,我還是就我所知的,儘量告訴煥彰兄,楮皮、仿宋羅紋,這兩個紙張的特色一定要把握。 二○○五年夏天,煥彰兄忽然寄給我二款楮皮仿宋羅紋,因為沒有心理準備,所以更喜出望外。 那二款楮皮仿宋羅紋的品相非常好,特別新做的紙簾,紋路很漂亮,紙張的厚薄非常均勻,和江老師訂做的紙有點類似。 試畫之後,我帶著作品專程到埔里和他討論這張紙的墨韻、顏色表現。通常,為了測試新紙的特色,我總是會「無所不用其極」的用盡各種方法、技巧去探索紙張的基性和極限。簡單的結論,是「潑墨工筆兩皆如意,受墨呈彩非涇縣新紙能望其項背」。 當時,畫了不少畫、寫了不少字來測試紙張,並且有詩為證: 廣興紙寮贈純楮皮羅紋 靈漚館製楮羅紋,品相典雅簾深痕;  幾渡東瀛無從問,十年尋覓如追夢。  忽然煥彰寄紙來,翩翩渾似夢中裁;  恨無巨椽天樣筆,寫盡江山千萬彩。 [落款]廣興紙寮紙品工料多出傳統之上,尤能利用臺灣植物另製新品,最為名家激賞,余寫其紙則潑墨工筆兩皆如意,受墨呈彩非涇縣新紙能望其項背,乙酉仲夏忽獲快遞純楮羅紋兩款,絕美可追靈漚館舊製,因寫荷畫山並賦新詩以記其暢懷。 當然,這是讚美優點,可以改進的空間也很大。 我問他,這張紙是否參照江老師的楮皮仿宋羅紋?他這才告訴我他只是從書上得到一點印象,真正的紙張從未見過,所以不知道做得像不像。 於是,我又找了一個時間,專程把江老師的羅紋紙送去給他。雖然事先說了,但他還是數度問我:「真的要送我?」 說真的,問得我都差點要把紙收回來了。畢竟,那是我自己都捨不得用的紙啊,不過看他端詳紙張的神情,我還是覺得,把靈漚館精製羅紋紙送給有心做好紙的人,確有意義。 煥彰兄對他的這張羅紋雖然很滿意,但看過江老師的紙以後,覺得還可以再改進,我也覺得在色澤、厚薄和生熟度上,甚至是否打磨等等,要再講究一些。 接下來幾年,煥彰兄不斷改進工法配方,也訂製了有廣興紙寮浮水印的抄紙簾子,並請中科院的朋友研究如何用玻璃纖維來做紙簾子,以改善竹簾難以克服的缺點,每批紙的製作年分也都做在簾子上,一直到二○○八年,他做的楮皮仿宋羅紋基本上已經定型。 每次收到煥彰兄的紙,他一定親自在包裝上註明紙的製作日期、重量、編號,以及參與配料、抄紙、烘紙的工作人員的姓名,這些都是以前不會有人注意的細節,也充分展現了做紙人的鄭重。 二○○九年,我帶詩硯齋書法班學生到埔里,參觀廣興紙寮的做紙工序,那一次,在廣興紙寮看到更多種類的新紙張,非常驚訝,因為煥彰兄做的紙顯然已經更上層樓,我不禁讚美有加,煥彰兄則含蓄回答,「總是要有進步啦。」其實得意之情盡在臉上。 那次看到的紙,有華麗的金箋、銀箋,極薄的仿古雁皮,還有難得的植物染楮皮、礦物染楮皮,以及已經有了二○○八製作年分浮水印的楮皮仿宋羅紋。二話不說,剩下的楮皮仿宋羅紋,全部被我們買光。 就做紙的成就來說,黃煥彰是應該得意,以我用紙經驗,王國財和黃煥彰做的紙,絕對數一數二。 很多人常常問我大陸紙張如何、好不好用,等等。  我認為,當代最好的紙,就在臺灣,所以不必用大陸紙。然而,多年來,臺灣手工紙的市場被大陸的紙張擠得幾乎無法生存,學書畫的人,大都也不知道如何分辨好壞,只在乎價格高低,所以大都買大陸的「宣紙」。 一般人都以為,寫字畫畫最好的紙就是宣紙,事實不然。宣紙有其特有的優點,但宣紙只是手工紙中的一種。很多人也都以為,寫字畫畫一定要用宣紙,其實也不是這樣,用宣紙來寫楷書,更是要命的錯誤。 唐朝以前的紙張,用的大都是麻、楮等樹皮類的紙,比較不吸水,配合上利如刀刃的硬毫,才會產生唐朝楷書那樣的字體。現代人用羊毫軟筆在宣紙上寫楷書,根本就是自討苦吃。  而臺灣手工紙廠擅長做的紙,正是楮、麻、雁皮之類的紙張,其韌性、強度,遠不是宣紙可以比擬,綜觀歷代書法大師用的紙張,大部分都還是皮紙居多。 所以,我說臺灣紙比大陸紙好,絕非過譽。可惜臺灣創作、學習書畫的人,大都不了解臺灣手工造紙產業的成就,這也是臺灣手工造紙沒落的主要原因。  不用臺灣紙,真是書畫創作、學習的大損失。




















聯合報副刊候吉諒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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